噢,上帝啊!翻译腔到底该不该死?| 新浪潮
为了保证更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先来看看《泰坦尼克号》这段对话:
喔我的天哪,杰克,你快上来,别泡在海里了。
噢,真该死,柔丝,这块该死的木头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我上去一定会翻的。
天哪,亲爱的,杰克,我爱你。
噢!我的柔丝,我也爱你。
是不是脑袋里已经回响起被翻译腔支配的旋律了。
当年,人人嗑着瓜子守在 CCTV6 观看时,也并未觉得这些译制片不妥。只是现在再回头,恐怕都会因为那刻意的翻译腔出戏。
更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这些翻译腔台词:
夸张的鼻音在回响,字字发音圆润饱满;魔性的语调在盘旋,句句收尾颤音绕梁。
不过历史悠久的翻译腔恐怕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在互联网时代重回青春。
一场大型翻译腔模仿秀
什么是翻译腔?
正经来说,翻译腔就是翻译外国文化作品时,翻译者有意或无意地直译某些词汇,形成不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的一种独特腔调。
这些腔调最早来自于 1948 年 1 月 8 日,上海大戏院公映由 20 多个华侨译配的意大利影片《一舞难忘》,同年 9 月,「东北电影制片厂」成立翻版组,正式开创了我国电影译制事业的先河。
▲ 1949 年 5 月,《普通一兵》的译制标志着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译制片出现。
八九十年代开始,越来越多国外影视文化作品开始引进。为了让外国电影看起来更像外国电影,外国书籍看起来更像外国书籍,既有洋味儿,又有洋范儿,翻译腔就来了。
这些欧式翻译腔大致遵循了以下五大要素:
- 无论见到谁,称呼都要听起来和对方很熟,如老伙计,好家伙;
- 没事就「我打赌」「我保证」,看起来信心十足,激情澎湃;
- 喜欢踢屁股、骂土拨鼠、开隔壁邻居玩笑;
- 最后,请让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光环时刻照耀。
学会这几招,你就能开始你的模仿秀了。
随着欧式翻译腔被挖坟,日式翻译腔也紧随其后被摆上了台面。
它比起欧式翻译腔低调柔和了许多,第一次看到,让人联想到富士山上那明亮而洁白的初雪:
米娜桑是怀着对天下美好的期盼来的吧,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呢。
宿命、羁绊等热血词汇高频出现,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个!明明……明明我不想看到的啊……可恶!到此为止了么。玄德君的用心良苦什么的,我应该早点察觉才对啊混蛋!
尽管宿命是像樱花般微弱而容易消逝,但也想让这个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啊,怀着这种卑微而甜蜜的心情的我,玄德君一定会懂得吧!
请务必让我获得最后的优胜吧,拜托了!
听起来也很有礼貌,呐、呢、啊等语气助词频繁被使用,每句话都仿佛在挣扎和纠结中艰难吐露。
还有一种迷之羞耻感在空气中发酵,甚至隐隐透露出一丝「绿茶」的味道:
比起日式翻译腔,韩式翻译腔听起来就很大大咧咧了:
- 女:呀!臭小子!
- 男:你这女人是疯了吗?!真是……
- 女:呀!要不要交往试试?
- 男:阿西…… 你死定了!
德式翻译腔则显得格外严谨,一眼望去,高深莫测:
我以上的表达的一切内容及其形式违背了诸位的不成熟的意愿,以至于使得诸位对我产生了本不应该产生的意见 —— 即我得罪了诸位。
眼看着国外的翻译腔兴风作浪,网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博大精深的汉语言。
「文言文腔」成了「中国腔」的代表,网友们挖出了它含蓄而婉转的特性,前面铺垫一大段话,都是为了结尾道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生哲理,好让听闻之人醍醐灌顶:
结构之复杂,言辞之丰满,令人想起小学在老师面前背不出课文的恐惧。
同时,更「细分」的领域也开始发展,网民们从国外放眼国内,模仿发嗲功力深厚的台湾腔,也模仿句句洒脱的「香港 TVB 腔」:
阿 sir,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随着人们的文化水平变高,早期的译制片时代由盛转衰,原声配字幕的形式逐渐普及。
翻译腔也不再特指翻译外语的腔调,不再是转述一个旧时代的故事,而是变成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这种娱乐方式就像一场模仿秀,人人都能轻松参与,快速制造交流对话中的快乐源泉。
当国家的分类也满足不了网友喷发的创作欲时,「翻译腔」就不再受地点限制,开始新一轮「变体」。
万物皆可「翻译腔」
一直以来,翻译都是桥梁般的存在。
当「翻译」成为当代互联网世界沟通会晤之桥时,任何一种有着自我风格的语言,都可以转变成一种独特的「腔体」。
某一部剧、一部电影、一种现象火起来时,大家热议的台词,很快就会被「翻译」到日常对话中来。
豆瓣小组「翻译腔」,成了「腔浪」们的最全集合处。
B 站的「后浪」视频掀起舆论浪潮时,网民们都开始模仿演讲者何冰那气宇轩昂、心系天下的「后浪腔」:
奔涌吧!腔浪们!
还有一种「翻译腔」盛行在微博上,就是「饭圈控评腔」。
这里的每一句语调都绽放出爱与崇拜的烟花,这里每个人的声音都热闹得仿佛大年初一的礼炮。
一些在人们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华彩与阴影的影视剧,也会常年被拿出来津津乐道。
当闺蜜群里的姐妹开始吵吵嚷嚷时,撕逼圣典「小时代腔」来了:
当同事开始假装尔虞我诈时,狠话手册「甄嬛腔」来了:
当语言不足以表达内心的万千愤慨时,「祖安腔」都来了:
**********,***,******,*******。******,****!
这似乎成了人们走在互联网前线必备的一种技能。
如果哪天你听不懂这些「翻译腔」里的梗,就像提前步入了更年期。
所以与此同时,另一波「反前线」的「翻译腔体」也开始出现,他们创造出了「过时网络用语腔」。
打开「过时网络用语腔」,遍地的 QQ 爱,是真是假没人猜,问今年你几岁,有过几次 one night,吓得我发呆,这是什么 e 时代。
谈到复古怀旧风,「中老年朋友圈腔」自然也少不了。
祝福、吉祥、感恩,是三大叔八大姨们朋友圈里的关键词:
随着越来越多人口耳相传,翻译腔从基础形态,到进化形态,再变成放养生态。
它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方式,而是成为了一种互联网文化符号。
当人们制造网络狂欢时,传统语言与网络新生词也在碰撞中混合交融,「翻译」的过程,也是语言被洞察、传播、改变的过程。
翻译腔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回过头来看,从具有浓厚时代印记的翻译腔,到充满现代娱乐色彩的「翻译腔」,它们的出现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早期来看,出现在译制片里的语调,其实是为了保持影视画面和声音的同步,才会在语速、语调等地方进行调整,这背后其实需要翻译人员付出很大努力。
▲图片来自:《美丽人生》
他们要数口型、数节奏,再翻译、对口型,这使得原本简短的中文要为配合画面来加减台词,配音演员也要用夸张的腔调来模仿演员的表演风格,以符合那时人们对遥远异邦的想象。
当时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识字率低,重新配音能让更多人看懂外国的优秀电影。
虽然现在译制片的腔调已渐渐淡出市场,但当时的翻译腔,是有助于电影事业发展壮大的。
而现在的影视作品尤其是书籍作品中,翻译腔一直都存在着巨大的争议。
这争议被分为两派,一是「异化」组,另一个是「归化」组。
前者认为翻译腔应该维持原语言的原汁原味,保留原语言的陌生感,这样能让读者多了解、感知、传播文本背后的另一个文明;后者认为翻译腔应该让原语言本土化,淡化原语言的陌生感,不能被外界侵袭改造本土文化。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Seamus·Heaney 也曾提出类似「异化」的观点:
译者应适当抛弃语言的一般表达方式,将目的语的表达世界变得陌生,更新读者对语言新鲜感的接受能力,使原作中的差异能够传达出来,以促进不同民族间相互理解和交流。
拿日本的文学作品来说,我们日常语气说的一句话「现实里是不会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的」,变成日本轻小说里,可能就成了「怦然心动什么的,那种东西现实里才不会有呢!」
其中的翻译腔,不仅看得出日本独特的语言结构,委婉客气的语言风格,还有日本人常在言语间留有余地的个性。
更多人担忧和抗拒的是,「异化」的翻译读起来诘屈聱牙,汉语结构和韵律美感消失殆尽。
这也是很多人支持翻译「归化」的原因。
毕竟将外文转变成大家习以为常的本土化语言,确实会更熟悉、舒服、易理解。
▲「归化」的翻译腔
不过要指出的是,有些很拗口和难懂的翻译腔,其实是译者因自身能力不足或图快速省事,就直接简单粗暴地将外文翻译成对应的中文,不加任何润色和修饰。
这最后呈现的根本就不是翻译腔,而是翻错腔。
毕竟转换两种语言,是要花很多时间的。高质量的翻译其实就等于是再创作,译者本身就得具备极高的写作水准。
翻译不仅首先要保证内容准确、语法结构顺畅,还要还原历史社会环境、语言背后的情感典故、揣摩作者所思所想、将文章得体优雅呈现,才能达到翻译的「信达雅」。
所以翻译腔本身不应该是一个贬义词。正如「看理想」签约作者李如一所说:
好的翻译腔好,坏的翻译腔坏。
关于保护汉语言一说,尽管有其道理,但事实上,我们已经处于一个语言不断变化的时代。
翻译腔已经完全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从文言文到五四时期的白话文,从新闻联播到网络对话,各类变体的「翻译腔」,无论是语法和文字上,都已经顺势日益改变,也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和句式。
王小波认为,现代汉语是翻译家们塑造的。
当人人都开始参与「语言的翻译」时,不管以何种形式,语言体系都在更加快速更迭之中。
「翻译腔」贯穿在语言进化的路上,也和语言一样,不只是工具,而是承载着文化的发展和演变。
每个人看剧或读书时,感受到的翻译腔是「原文再现」还是「再创造」,心中都有自己度量的尺子。
▲冯唐和郑振铎分别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 图片来自:知乎账号-愿风裁尘
每个译者也有自己内心的尺子。正如日语翻译学者施小炜所说:
原作只有一个,却只要有一百个译者,便会有一百种译文。只要是立足于对原著正确理解基础之上的译文,便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那么,就尊重每一种艺术呈现形式吧。
一起来留下人类早期驯服翻译腔的珍贵影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