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宏:下半场的周旋
文 | 白苏,编辑 | 小肥人,采访 | 白苏 小肥人,图片提供 | 乐视体育
刘建宏麻利地捡起地上散落的牛皮纸,用力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拍拍手,回坐到办公桌前。
“终于把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该我们干活儿了。来,开始。”
一杯茶的工夫,包括员工、朋友、记者在内,刘建宏的办公室接待了不下十数位访客,他持续在数个身份间来回切换。结束迎来送往后,他靠在转椅上,双手抹了一把脸,开启了与《博望志》的对话。
我们和刘建宏的第二次见面,在朝阳区公园大道,他的旧办公室。不足十平米的玻璃隔断间,只放得下一张办公桌、一个沙发和一棵发财树,又见缝插针地塞了一辆黑色自行车。透过玻璃可以望见隔壁办公室的主人。
他刚刚送走几个外地客人。公事谈完,他被索要新书和签名。今年 5 月,刘建宏发售名为《上半场》的自传,他说新书在某销量榜上排名不错,“都是朋友捧场。”
两年时间,刘建宏已经适应了在乐视体育的下半场人生,他高速周旋在全新的事业里,按其说法,如陀螺一般。
燃烧
7 月份,欧洲杯期间一个下午,记者来到朝阳区东三环边上的一家咖啡馆——《新·三味聊斋》录制片场,这是一档体育脱口秀节目,脱胎于十四年前央视体育频道的《三味聊斋》,与原来的 “红黄白(刘建宏、黄健翔、白岩松)” 组合不同的是,白岩松换成了高晓松。
咖啡馆当日被乐视体育包了场,三位嘉宾中,刘建宏来得最迟,可精神最好,一进门就被美女主播同事拉过去,在直播上与观众们一番寒暄,上楼换了件衣服,转身下楼。
与睡眼惺忪的黄健翔和悠哉游哉的高晓松相比,刘建宏以高调、昂扬的状态切入进节目录制,他要求员工以大字报的形式把赞助商写出来,两次尝试后完成广告语录制,三人正式进入话题,员工笑称,“建宏老师嗓门特大,比别人用麦克风声音都大。”
“创业就得这样,一定要把自己燃烧起来。这样小伙伴才会对你比较信服。”
他很忙,采访前一天,刘建宏开完 10 小时的会,又跑去做节目。他坦言在管理与业务上有点 “左右手博弈”,但做高管的同时,又需要对一线新闻保持敏感度。
他要求团队对热点保持高度关注,并及时做出反应。7 月 17 日上海德比下半场,申花球员登巴巴和上港球员孙祥撞在一起,刘建宏第一时间看到登巴巴骨折了,马上在微信群里问 “有没有记者去医院”,群里很快有同事回复称已到现场,另一个记者说马上到。
“好,准备直播。” 刘随即下了指令。
因为第二天要开会,这件事刘建宏盯到凌晨一点多,交代同事根据情况决定何时结束。那一晚,大量球迷盯着乐视体育直播。三个多小时的跟拍,比一场普通中超联赛的关注度还高。
刘建宏并不觉得累,他称这为 “本能的兴奋感”。
刘建宏的乐视首战,是 2015 年 1 月份的亚洲杯。那是他第一次带着乐视体育团队去澳大利亚现场报道,也是乐视体育规模最大的一次外出报道,派出了 13 人的团队。刘带队冲锋在前,乐视体育首席执行官雷振剑在后方配合。
按雷振剑的说法,亚洲杯是乐视体育翻身的一仗,流量、阅读数以及影响力都收效巨大。央视出身的刘建宏,以最为擅长的方式证明了自己。
刘建宏对工作的 “较真” 令雷印象深刻。雷坦承,二人在很多业务上都有过比较激烈的交锋,比如一个项目上不上,一个 IP 要不要发,都会有不同观点。雷倾向于以互联网为基础,从娱乐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刘则习惯于从体育专业角度来分析问题。
在内容上,刘有自己的坚持,他希望给乐视体育设定一个高起点。“如果太 Low,以后就不好再往上提升。”
“你知道人最本质的本性最能表现在哪儿吗?足球场上。” 刘建宏说。
律己,善他
刘建宏在自传中说,母亲给他最大的影响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 “上半场人生” 的真实写照。
1996 年,刘建宏离开工作六年的石家庄电视台,启程去北京。2014 年离开央视,加盟乐视体育,也一度被认为 “他疯了”。刘建宏说,“我已经不怕失败了。”
大学时,刘曾在系队和校队踢球,只要在场上,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他都会坚持到比赛结束。烈日下训练,他也从不抱怨。“我唯一知道的是,只有努力才能留在校队,只有努力才能从替补变成主力。”
曾有人在野球场上碰到刘建宏,对这位名嘴在场上生猛的做派十分惊讶,“像个球霸。”
“那是我特别原生态的性格,很较劲,敢于对抗,很容易出离愤怒。” 刘说,他甚至也很讨厌足球场上的自己。“但后来会慢慢地修正自己。”
刘建宏在大学里完成了一次比较重要的转型,即对自己人格的塑造。当时,他接触了一本戴尔·卡耐基写的《你的误区》,很多段落让他感受颇深。比如 “凡是在你生气状态下做出的决定十有八九是错的。”
这本书对他影响很大,因为 “它不光告诉你为什么 (是错的),还会告诉你怎么改变。” 到大学毕业的时候,班里同学一致认为,刘这四年的变化非常大,“变成了人缘特好的一个人。”
刘建宏在足球圈内也确实人缘不错。与之往来的人,无论教练还是球员,都关系融洽。包括米卢、李章洙,都可以朋友相称。他不排斥与采访对象成为朋友,但自有标准:不问不该问的事,不交乱七八糟的人。
刘在卡塔尔亚洲杯期间见到米卢,海边的一个小茶馆里,对方拿着一张餐巾纸给他画 2001 年十强赛上中国队的角球和定位球战术,米卢到刘家做客,话题仍旧是中国队。刘建宏说,两人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像俩球迷在聊天。
他与李章洙之间也是如此。每次通电话时,在 “老婆孩子挺好吧” 的寒暄之外,话题就剩下足球。2009 年李章洙从北京国安下课,刘请李吃涮羊肉,李拿出一件棉服,“这是我在韩国首尔执教时穿的棉服,送给你。”
2010 年 3 月,刘建宏引荐李章洙和新上任的恒大俱乐部董事长刘永灼认识。陪二人谈到只差签合同的时候,刘起身离去。“我到现在既没问过李章洙一次,你到底在恒大挣了多少钱。我也没问过刘永灼一次,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
他用 “特别干净” 来形容与这些足球人之间的交往。
《足球之夜》的乐与怒
2015 年亚洲杯,刘建宏遇见了黄健翔。二人在澳大利亚与当地华人踢了一场足球赛,回国后便一起录制了节目样片。节目在乐视体育正式推出时,命名为《超级比赛日》。
“大家可以把这档节目看作是乐视体育版的《足球之夜》(以下简称《足夜》)。” 刘建宏说。有报道称,《超级比赛日》吸收了《足夜》和英国广播公司著名足球节目《Match of the Day》最优质的内容样态。
《足夜》是刘建宏职业生涯真正的起点。
1996 年正月十五,刘只身赴京,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死目标,三年为限,混得好不用说,万一混不好,就证明自己根本不是干新闻的料,那就干脆回老家,“摆个地摊,只要能糊口,买一张《足球》报足矣。”
当时张斌正准备做一个新节目,刘建宏歪打正着成为《足球之夜》第一个编制外人员。《足夜》刚刚开始播出,人手紧张,几乎每个人都是多面手。张斌、韩乔生和黄健翔是主持人,刘建宏和段暄是记者。《足夜》从无到有,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再到几起几落,刘建宏一一经历。
张斌记得,刚进央视时,拘谨的刘还不能随意地脱掉身上的风衣。几年后,他接替张成为《足夜》的制片人。刘建宏在自传中也透露,2002 年前后,是他在央视最开心、也是最有成就的几年。
2008 年《足夜》一度成为中国足球的牺牲品,有评论说,和中国足球 “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成了《足夜》的宿命,老兵刘建宏自然五味杂陈。
“如果在国外它一定是一个会被重点保护、重点打造,会一直保持着生命力的节目,我相信是这样。但是在我们这个体制里面,还不行。” 刘说。
《足夜》跌宕起伏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刘建宏的最后决定。
“如果《足球之夜》还在呢,以我这么一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可能会再考虑考虑。《足夜》没了,对我来说,可能就真的没什么牵绊了。”
早期《足球之夜》节目中,八一队的李富胜、刘国江走进演播室
7758 号员工出走
2002 年世界杯期间的一期《三味聊斋》节目中,“红黄白” 三人在直播中对韩国队比赛中的裁判表现有所抨击,恰逢韩国因央视此前的舆论刚刚向中国外交部送了照会,刘建宏也因此捅了篓子。有些荒诞的是,由于刘多年来始终以临时工的身份在央视工作,“上面” 要求的处分,因此无法落实。
为了完成这次处分,刘竟然外获得了进台的机会。他的工号是:7758。多年来,每逢周末加班,没有正式工身份的刘建宏总要在门卫处填单子,这些制度上的区别对待,总让他感到 “被贬低” 甚至 “卑微”。
由于临时工众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体育频道足球组都被戏称为张斌一个 “鬼子” 带了一群 “伪军”,如今有机会进阶时,他已经失去了最初几年对身份的期待感。
刘建宏曾为《足夜》设计过一个理想蓝图,“希望《足夜》能够成为一个产业化公司,不仅仅是一个媒体,还可以提供综合服务,甚至进入到管理……”
他的出发点很简单,只为《足夜》像他一样没有身份的人争取一个保障。“我们要做一个什么事情,能够真正的不要你这个东西,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但他渐渐发现这个想法过于天真。“在体制内你能做的改变非常之小。即使有了身份,但是被机制包裹住了,你是冲不出来的。”
受制的不仅是《足夜》,还有中国足球。他印象深刻的是 2008 年,奥运会与世界杯之争。
这一年既有北京奥运会,也是中国足球队冲击 2010 年南非世界杯的一年。中国足协坚持 “穷人分家”,即国家队和国奥队各自单独组队参战。刘认为大赛当前,集中优势兵力解决眼下的问题是基本常识,他于 2007 年年底、2008 年年初连续撰文抨击此举,皆不了了之。
2007 年某次外出,刘建宏和足协领导同一个航班,刘当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希望足协不要仅仅为了一届北京奥运会,就把中国足球未来几年的命运全都搭进去。两个多小时后,刘明白了,在奥运战略的牵制下,中国足协根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和机会。
结果不出所料。国家队在世界杯预选赛上被淘汰出局,国奥队在奥运会上表现也极为糟糕,满盘皆输。
“中国足球终于解脱了,中国球迷也解脱了。” 国家队出局那场比赛后,刘建宏感慨。在他看来,那是一个可以被预知的结果,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错再错。一句 “解脱了”,激发了大量人群的同理心,甚至很多纸媒同仁给他发来短信,大家跟着受煎熬,听完这话 “都快那什么了。”
“那个时候你确实觉得中国足球怎么着都没戏。” 这是刘最苦闷的一段时间。喜欢读历史,帮助他度过了难关。“当一个人有历史眼光的时候,很多事情不会只看眼前的东西,可以看得更长远一些。”
他有过这种经历。年轻时,刘建宏总希望能把比赛说 “透”。但 2006 年德国世界杯上,斯科拉里的葡萄牙队对阵荷兰队,最终 9 人葡萄牙 1:0 淘汰了 9 人荷兰,“四红十六黄” 的火爆场面令刘建宏目瞪口呆。“看了二十多年球,解说了也有三四年,我依然没有料到会碰到如此荒诞不经的场面。”
那一次解说中,他感到对场面的理解力不从心。“比赛的后半段我简直无法正常表述。”
八年后,巴西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时,又是由斯科拉里率巴西队迎战哥伦比亚,坐在评论席上,刘建宏已经可以从容应对混乱局面——他心里明白,这场放弃桑巴足球硬碰硬的对决,又是斯科拉里的战术。
醍醐灌顶来自于阿根廷一位 70 多岁的足球评论员。
2006 年春天,刘在阿根廷采访的时候碰到此人,刘向他取经。老人说,“一场足球比赛常常是毫无逻辑的,你可以占尽优势,却输掉比赛,但当成千上万场的比赛堆积在一起的时候,足球的规律就呈现出来了。”
“我常常苛刻地要求自己去解读好每一场比赛,却每每发现自己力不从心,这样的纠结和挫败感是无法回避的,但就在那一刻,这位老者用智慧将我脱离出了苦海。” 刘感慨。
他目开始变得目标清晰。
“历史会告诉你,急功近利没有用,我在那段时间里,慢慢地在现实和历史当中找到了平衡。”
在其自传《上半场》的发布会上,“红黄白” 再聚
规律中年
现在,刘建宏偶尔也说球。不过,有别于多数同行 “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想几点起就几点起” 的状态,刘建宏是个不熬夜生抗的解说员。
欧洲联赛通常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以后开打,这意味着,解说员必须经常熬夜。从十多年前开始说球,刘就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我不喜欢生熬到那个点儿再去解说。”
刘建宏的做法是,前半夜睡,后半夜爬起来说球。“那个时候我的习惯是要么来一杯浓咖啡,要么来一罐红牛。” 刘说,一场球结束后回家,看看这个,弄弄那个,困意来了再睡。“这种方式基本上保证了生物钟没有被完全地打乱。”
刘建宏的生物钟很准时,他现在基本每晚 12 点左右睡,早上 6 点醒。到了乐视以后,也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晚上 11 点开始各种检查工作,在微信群里跟大家沟通,然后收拾睡觉。早上 6 点钟又开始在群里面说话——这意味着他起床了。
“他们说,你不让我们睡觉。” 刘笑,“其实我正好就是睡前看看,早上爬起来再接着看。”
不仅睡眠规律,刘健身也很规律。做客《鲁豫有约》时,他上台首先抛了个问题给在场观众,“我看年轻人很多,有没有人能一口气跑十公里的?” 见台下无一人举手,他扔过来一句,“我明天就去奥森公园跑十公里。”
从上小学开始,四十多年间他的运动锻炼没断过。平常每周跑三次,每次大概七八公里。他喜欢白天在户外跑步,不喜欢健身房晚上的感觉。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纪律性,也让他在职业中受益许多,与很多同行相比,刘建宏转型后的工作衔接显得更加顺畅,也更高调。
刘刚来的时候,乐视体育才 100 余人,现在已过千人。用雷振剑的话说,“比小米都快。”
迅速扩张结果之一是,很多部门的同事相见不相识。刘建宏平时对接四五个人,但鉴于乐视生态的构建,每天会有手机、电商、汽车等多个分支的人也会来找他,一天下来见个几十人是常态。“我每天就是这样,陀螺一般。”
刘建宏经常会想起,刚进央视时,他很多年里没有一个固定工位,只有一个背包,里面放着磁带、电池、采访本和换洗衣服,“通常就是从这个宾馆到那个宾馆,从机场到台里。”
现在呢?“不容易,终于混到了一间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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