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偶像,一场二进制人造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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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为写这篇文章,我特地去看了 SNH48 的公演。当十几个穿彩色亮片制服的小姐姐又唱又跳,你尽管知道那身制服像是缺乏质感的 cos 服,但她们站在一起所散发的清正美的、几欲滴出鲜榨阳光的年轻气息超过了一切。
这幅场景让你陷入一种简单的快乐中,这时,谁会在乎他们是不是真人?回家坐定,看看手机上尚未卸载的 Lovelive APP,歌单里镜音双子的单曲,作为一个(伪)ACG 宅,偶像的魔力一目了然,又难以言说。虚拟可以替代现实的今天,两个次元的偶像何不打破隔膜互相拥抱?
为此,我采访了熟谙日本偶像文化的未来局收发室主任李不撑和未来局办公室主任 Civet,并将她们的谈话做了如下整理。
“你迟早会明白的,她是人类生活的新方式,一个新的世界。” 威廉 · 吉布森在《虚拟偶像爱朵露》里如是说。世纪交接,信息革命初露端倪之时,日漫作家、好莱坞导演和科幻作家不约而同做出预言:
职业偶像将与人工智能联姻,登上二进制宇宙的霓虹舞池。
接下来,你的生活再次被他们猜中:去看初音未来的演唱会,全息投影的蓝绿双马尾穿过你高举的荧光棒,打开手机上 lovelive 的 app,名为μ’s 的校园偶像组合正等你解锁新技能和新单曲。你不介意他们是 1 和 0 的编码,脸上挂着人造微笑,因为除了从前买门票、生写、专辑的金钱,变成了电子货币,其他一切如常。真人偶像给予的参与感、互动感,虚拟偶像照单全收,况且,他们永远年轻,24 小时陪伴。
偶像作为一种 “以人为本” 的职业如何脱离驱壳独立存在,以何种形态呈现于数字海洋,一直是科技和科幻乐于探讨的主题,然而一个更深、更现实的忧虑是:他们会不会抢走真实偶像的饭碗?这得从偶像文化的源头——日本偶像产业说起,其中的集大成者,自然是杰尼斯事务所和以 AKB48 为首的 48 GROUP。
在日本文化的语境中,アイドル(偶像)是一个专门的职业,不同于专业的演员、歌手、模特等,而是用来指代(有时)横跨演出、搞笑、主持等多个领域,以自身魅力为卖点的年轻艺人。
所谓的 “自身魅力”,是指一套完整的人设。偶像在完成人设的基础上,首先考虑行为带来的粉丝量,而非作品的专业程度。杰尼斯事务所(以下简称 J 家)旗下人气组合岚(ARASHI)的队长兼主唱大野智,其人设之一是 “钓鱼超强”。拍摄电视剧期间因为跑去钓鱼突然晒黑,对专业演员来说极不专业的行为,作为偶像就是一大萌点。同组合的二宫和也接拍好莱坞大片《来自硫磺岛的信》后,又拍了漫改片《山田太郎》。后者在艺术高度上远不及前者,却能吸引大量日本国内粉丝。
如果人设给予偶像强有力的记忆点,偶像的培养过程则带来强烈的参与感和伴随感。硬要比喻的话,饭一个偶像就像玩一场大型真人养成游戏。
女子偶像团体 AKB48 开创了剧场培养模式,所有新人从每周 1-2 次的剧场公演起步,8 年毕业。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 SNH48(AKB48 中国姐妹团)“饭团” 组织成员说,他看着主推的两个姑娘从毫不起眼的背景走进总选举的人气前排,今年年底终于有了 “出村” 希望(即除公演外开始接拍广告、电视剧)。在 SNH48 剧场公演后的例行击掌环节,普通观众对小姐姐们重复着 “辛苦了”“你很努力” 这样的话,他则叮嘱 “注意身体”“最近如何”“是不是又跳错了”,总有嘱咐后辈,甚至老友叙旧的即视感。
与 48 Group 的剧场模式不同,J 家则是从小开始培育艺人,你看着十几岁的青涩正太长成二十几岁的(中二)青年,你们可能每周都见面,在握手会上,你们会有很多交谈,很多肢体接触(握手),偶像成长的十几年漫长过程,成了你自己人生的常驻风景。
昨天,J 家老牌男团 SMAP 宣布正式解散。五位成员在旗下综艺节目演唱了他们最有名的《世界上唯一的花》,成员中居做了 “五、四、三、二、一” 的倒数手势,挥手再见,26 年前出道的日本国民第一偶像团体就此解散。消息传出,粉丝和普通观众纷纷购买《世界上唯一的花》单曲表示支持,天皇和首相出面请愿,连中国驻日本大使馆也发出 “感谢 SMAP” 的推文。这足以证明偶像在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烙印之深。
48 Group 粉丝圈内有句老话:聚聚的生命都是短暂的。无奈的现实表明,真人偶像总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像 48 Group 那样快速更新迭代,像 SMAP 这样突然解散于(据传的)事务所权利纷争,会生老病死、年轻不再。
日语中有一个词叫 “劣化”,用来形容艺人(通常是在外形、品质上)负面的巨大变化。被警察抓到吸毒或者酒后驾车,采访时说出不当言辞,私生活的阴暗面被曝光,整容手术失败等等不一而足。那为什么不干脆从一开始就创造一个不会劣化的偶像呢?他们突破时空限制,永不疲倦,顺着网络瞬间走遍世界,在人设定上有着无限大的施展空间,永远微笑,永远年轻,永远不会有隐退、丑闻、经济纠纷、不和、解散。
这种以经营人设为主的经营模式,使偶像的存在不依赖于真实人体,加之 ACG 产业的长期浸染,虚拟偶像的出现似乎顺理成章。
“我们从未将科技发展视作一种灾难,莱尼。因为那是自然的一个方面,是统一性的一个方面。通过我们的努力,统一的世界将实现完美进化,而大众文化,是我们未来的试验台。”1995 年,威廉吉布森道出虚拟偶像的实质,一场二进制试验台上的大众文化实验。
虚拟偶像在岛国走红似乎是理所应当——大和民族似乎天生就是流行文化最敏锐的创造者与受众。蓝绿色双马尾的歌姬,lovelive 校园偶像企划,以及威廉 · 吉布森的《虚拟偶像爱朵露》——爱朵露(日语 “偶像” 的罗马发音),书中的全息投影歌手东条英,不是好莱坞明星的聚合体,反而有一张留着黑长直、画着原宿系眼妆的典型日系偶像脸——她头发乌黑油亮,发型简单。她转头时发梢便扫过白皙的肩膀。她的眉毛几不可见,眼睑和睫毛上点缀了白色的亮粉,黑色的瞳孔显得分外幽深。
然而,世界上第一个虚拟偶像,实际上由英国人创造。Max Headroom 身着闪亮黑西装、戴雷朋墨镜,笑容灿烂如塑料假人,以机智的回答和失真、扭曲的机械腔闻名。他在 1984 年由 George Stone 等人创造,虚拟的形象由计算机合成,辅以特效化妆和手绘背景。拍了很多电视、电影和广告,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 AI 演员。
十年之后,超时空要塞 Plus 先威廉 · 吉布森一步创造了虚拟歌姬的祖师奶奶——沙朗 · 爱普——一部拥有人工智能的电脑利用数字化技术创造的电子偶像,在 VR 技术极度发达的 2040 年受到狂热追捧。莎朗的唱腔结合了圣咏、New Age 和电子舞曲,以(据传是)作曲家菅野洋子创造的外星语演唱,形象在神似美杜莎的全息投影和抽象符号间来回转换,一度因获得人类感情而遁入暴走…… 这一段赛博朋克的粉红小故事,硬生生地嵌在传统的机甲空战桥段里,让当年的观众惊呼神作。
2002 年,新西兰导演安德鲁 · 尼科尔在《楚门的世界》和《千钧一发》里分别讽刺完好莱坞造星工业和未来人的基因洁癖之后,用《虚拟偶像 S1m0ne》创造了新世纪完美偶像的模板——西蒙尼。阿尔 · 帕西诺饰演的落魄导演制造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女演员,根据拍摄需求在她脸上修修补补,添一颗痣、换个发型,录入奥黛丽赫本的笑容,梅丽尔 · 斯特里普的性格,把西蒙尼由结结巴巴的 3D 模型培养成超级巨星,就像 DOS 时代的宅男玩《美少女梦工厂》一样。
随着虚拟偶像的诞生,赛博表演进入公众视野。除了 Max Headroom 之外,以上几位虚拟偶像都上了全息投影。07 年后,初音未来、日本女子组合 perfume 的演唱会,标志着这种新的表演形式从幻想走向市场。相对于虚拟技术,偶像大师、Lovelive、秋元康的 22/7 团这些纯二次元偶像团体,虚拟偶像则更偏重 “偶像” 的概念,以 TV 动画和手游为平台,用 “固定声优 + 萌系人物设定 + 多平台养成游戏” 的产业链,猛烈地提升了粉丝们的沉浸感(与荷尔蒙水平)。
技术创造的虚拟偶像,其优势在于既能做到物质现实的真实还原,又能消除真人偶像的劣势,那个令偶像 “永不劣化” 的愿望似乎实现了。创造偶像的过程不断简化,由真人变成 3D 影像,再变成二维立绘,进一步设想,偶像能否脱离人形,化身抽象符号,无限接近于 “偶像” 的初始定义?
对于未来偶像的终极形象是什么样子,科幻影视作品曾一度做出构建的尝试——《黑镜》S2E3 的政治领袖——蓝熊,以及《妄想代理人》里的国民玩偶——麻露美。这两个造型奇异的卡通玩偶在片中几乎成为精神领袖般的存在,令大众趋之若鹜、奉上神坛。但你却很难称之为偶像,根本原因之一,在于他们离 “人性” 和 “人形” 相去甚远。
另一个例子是基于人声合成软件 Vocaloid 的初音未来,其歌曲完全决定于每一个个体创作者。对音频软件的 “调教” 过程虽然有种类似于 “造星” 的参与感——你尽情插入颤音、停顿、喘息等参数,使之更加接近人声,但初音未来的人格是什么样的?除了一身银色制服和绿色双马尾,你难以捕捉她身上任何一丝 “人” 的气息。
就像 Google Chrome 广告对她的定义:“初音未来,虚拟歌手。创作者,每个人。” 正是因为她身上展现出的 “人格” 太多,初音很难作为一个具象化的偶像存在,换言之,粉丝没法在初音身上看到 “人性”。
未来技术也许最多给予偶像一种全新的呈现形式,但不会改变其本质。古希腊学者色诺芬尼也曾在千年前做出预言:人心目中的神,一定有着人的外形,人崇拜的东西、接受的观点、体验的情绪,需要人格化的载体传达。这便是 “偶像” 最初的定义。
虚拟技术提供浸入式体验,完全取代现实的那天,很可能,我们依旧在数据洪流中创造着人类心中的完美形象,并享受由此带来的参与感、仪式感和内啡肽奖励。未来的虚拟偶像可能会产生精细的定制流程——考虑所有真人偶像所具备的所有魅力点,比如背景设定、外形设定、性格缺陷,根据大数据为现在的受众量身定制。
但是人的魅力不会被磨灭。人的缺陷制造惊喜,人的实体制造亲切感,人的性格源自共有的经历和成长环境,只有这些才会引发你的共鸣,让你觉得亲近。
假如有一天,科技造出的偶像化身为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未知符号,比如,一块边长 1:4:9 的黑色方碑,一个四维空间的完美女友,那一定是我们自己的审美首先发生了异化。
除非你一定要坚持,你的梦中偶像就是一个等腰三角形。